“甜酒！甜甜的甜酒甜的爱，甜甜的甜酒飘香来，甜甜的甜酒甜过哒门，甜甜的甜酒爱死个人……”，一首湖南网络歌手小亮演唱的《甜酒》，让我为之动容。那纯正的乡土口音，就如同半个世纪前在乡间劳作时，耕夫们随口飚出的那几句花鼓调：“小刘海呀，出茅棚，别了娘亲……”一样，那甜蜜，那韵味，那高亢和着低吟，随着犁者手中的鞭梢子，一波波回旋而来。
这歌声像一条柔软的丝带，伸进黑洞里一点一点诱出我深藏的记忆。
甜酒，在那个温饱尚欠的年代算是一奢侈品了，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这口福。秋后，人们将生产队分得的百十来斤糯谷在柜脚箱里藏好，备着过年用来打糍粑和做甜酒，尚若没那份藏心和能耐，就只能望着别人聊起甜酒而呑津了，且断然没有什么店铺有甜酒的买卖而解馋。
也许，最好吃的是饥饿，最值得珍藏的是饥饿中的美食，而最刻骨铭心的，则莫过于因《甜酒》而对妈妈的念想了。听说绍兴有一种酒，叫“女儿红”，家里生了女儿随即酿一坛酒，待到女儿出嫁时打开了喝。这哪里是酒啊，它是一种向往，一种执着，一种自信，一种心头常在的喜欢。
每当听说妈妈要做甜酒了，我们兄妹便奔走相告，翘首以待，期待着一个对时后（24小时）“出窝”的那一刻。
妈妈做甜酒那手艺是四邻间出了名的，每到寒冬腊月或春寒料峭时，她便张罗着做甜酒，说是甜酒养人，暖心，去寒。
做甜酒看似简单，实在是内功深厚着。每逢此时，我最喜欢围着妈妈转了，欣赏她做酒的整个过程，并不时帮着添把柴火或递个物件，如果那时听说过“高科技”这词，那就认定这就是“高科技”了。只见妈妈将淘净的糯米放入蒸锅，蒸至八成熟直至可称为饭时为止，如此火候的把握全凭感觉。
出锅后水洗降温直至完全冷却，与碾碎的酒曲相伴，然后压实，抹平，中间小心翼翼地做个“水井”，这样，一钵或一盆隔天后才可变成甜酒的毛坯便成型了。待整套做功完成后用棉被包严实，放在衣柜深处用衣服煨着，到此时，便见她自语：“冷饭热窝”。
说来也怪，那时江南的冬天与现在判若两重天，冷得出奇。是古传“三九四九冰上走”的真实写照，我们常在门口池塘的冰面上肆意戏嬉，即使土车轮子将路上的冰碾成了灰，也仍是只见冰屑而不见泥土。有时上课时，老师也无奈地允许我们检些柴火在教室里烧火取暖。早上起来必须使劲砸开水缸的冰才能舀水，洗脸手巾也常常冻得似木板一块。想想如此酷冷时，来碗热气腾腾的甜酒冲蛋，那滋味，沁心的甜，呼呼的热，外搭微微的酒意，还有什么比得上如此惬意？
时令冬至，忙着帮大人用纸糊窗户，严格地遵妈嘱：“针皮大的眼，碗口大的风”，贴实。其实呀，农村土屋砖瓦缝隙中永远有无数个“碗口”，这样的天气做甜酒，一个字：难。
办法总比困难多，同为做甜酒，有人拌料时冷却没到位就煨上了；有人嫌窝子过冷便灌个热水袋护着；还有人干脆放在火上烤。虽然也偶有好酒出窝，但大多不是带酸就是寡味，还有的久等不来事，超过时段就发霉了。遇上这特冷的天气时，我常见妈将包着的甜酒盆搬到床上，带着它睡觉，用体温像孵小鸡一样“孵”出甜酒来，将“冷饭热窝”的甜酒定律演绎到了极致。
酒曲，一种麦子麸皮和某种霉菌制作而成的发酵材料，其技艺或世袭，或无师自通，十里八乡皆有一家制曲者。曲家制曲而不酿酒，酒家酿酒而不懂曲。
相对于甜酒，曲是“起事者”，也是“药引子”，至关重要。选曲颇费心思，那窜村走港常常飘来的“卖甜酒曲啊”，虽良莠难分不太可靠，多数人也只能碰运气了，讲究点的一定得等到旧年那卖曲的熟人才买上几颗。
从甜酒入窝酿造的那一刻起，便充盈着满满的幸福感。日间制作，当晚必定入梦，如同伴香而眠。待那漫长寒冷的长夜捱过去了，不等鲜红的太阳从凛然的冬晨中升起，心思便乱了方寸。进出总要噏着鼻子嗅一嗅，寻找空气中的那一丝味道。忽而似乎来酒香了，便立马高声呼唤着妈，妈自然不容易被我们稚嫩的激情误导，待她确认了时，总是自言自语：“嗯，是来事了”。
起锅必须恰到好处，早了酿造未到位，如半熟的夹生饭；迟了则过了酒劲，如漏了气的酸菜，清香全无。成熟了的甜酒透过层层的包裹能沁出撩人的香味来。揭开锅盖，白花花如一轮皓月，中间那“水井”沁满了清澈的一泓米酒，此时的甜酒已结成整块，晶莹剔透地与盆沿分离，用勺子一拨拉，银盘般的酒糟便随波转动，优美而诱人。
忘不了，妈妈递往我嘴里的那一勺刚出窝的，带着妈妈体温的甜酒……
戚眉舒眉间，已是一个甲子。如今的甜酒，虽一如既往令无数老少喜爱，但我却始终觉不出那味、那劲、那过程中的飘逸，就如徐悲鸿笔下的那匹马，即使累倒了，也胜过千百年来的无数骏马而一马当先。
李澎
年冬于深圳
▲李澎作者李澎自述：当过知青，做过农民，放过电影。尔后长期在县委、县*府工作。县里的工作主要是面对农村与农民，因此一生没离开过他们。所撰写的小故事都是曾经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。虽文字浅、笔头拙，但情感是真。